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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7章 相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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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正大朝,滿宮歡騰。

明宗已經五個月沒有見過鄒充儀。

雖然天天能收到孫德福送過來的幽隱的紙條,知道鄒充儀又跟著邴阿舍學了一道火腿玉米羹,結果凡吃到的人都求她以後再也不要做了;知道鄒充儀又讓桑九做了一條水藍色錦緞繡粉紅色桃花的被子,做好了之後鄒充儀只瞧了一眼便喝令拿來墊箱子底,一輩子不許拿出來給人看;知道鄒充儀動了心思跟著尹線娘學拳,結果筋骨沒活動開就去踢腿,一不小心扭了腳,疼得坐在地上哭;知道鄒充儀忽然動了心思去學隋煬帝楊廣自成一派的草書(註),結果越寫越好,自己高了興拿著新學的字體給鄒老太爺寫家書,被老太傅一頓臭罵說她找死不撿好日子;還知道最近鄒充儀酒量又見長,尤其是沈昭容隔天就跑去蹭吃蹭喝,姐妹兩個人趁著夜月偷溜出門,雪後尋梅,痛痛快快地喝了個大醉……

明宗想象著嬌嗔的鄒充儀,懊惱的鄒充儀,窘迫的鄒充儀,笑著的她,哭著的她,醉了的她,變身話癆嘮叨起沈昭容來沒完沒了的她……

明宗只有一個感覺:相思如狂。

可夏末時,自己曾經動了心思再去看鄒充儀時,裘太後忽然讓餘姑姑送來一句話:“是不是那個女人真的能夠左右你了?”

這一句話,提醒了明宗身為皇帝的那一部分。

明宗坐了下來。

鄒充儀真的能夠左右自己了麽?

那個女人……

歷朝歷代,皇帝後宮三千不算什麽,只要皇帝不專寵,不偏寵,讓後宮佳麗們雨露均沾,就行。

李唐奉老子李耳為始祖,所以,道德經是皇室子弟的必修課。

老子說得好:不患寡,而患不均。

自己想當年宮裏只有三五個嬪妃的時候,就擺得很平。即便那時候再喜歡與賢妃在一起,也會顧及其他妃嬪的感受。賢妃便多,每個月,也不過比別人多個三天上下。

後來采選新人入宮,鄒氏公平合理地排了寢,自己也公平合理地挨個兒去看,去宿。再想要偏寵淩珊瑚的時候,也被鄒氏一句“木秀於林,風必摧之”提醒,漸漸地淡了下來。

再後來,鄒氏去了掖庭,自己和崔修容、程充容相處得十分融洽,卻也顧忌著新立的戴皇後,不曾十分明顯得偏寵。

可是鄒氏……

自從自己第一次去掖庭看望過她之後,那個地方就像是有了一種魔力。只要自己一閑下來,就想去看看她在做什麽。

她藏起來的好酒,新曬好的花茶,剛琢磨出來的菜色,才寫就的條幅,正在練習的曲子;還有她單純地揣測著太後和自己的心思,善良地設想著後宮嬪妃們的現狀,仔細地鉆研著外朝錯綜覆雜的勢力;她出的主意,她想的計策,她畫的藍圖——還有,當她像一個真正的政客一樣,坐在那裏,安安靜靜地編織著大網時……

明宗發現,自己頭一次好奇地想知道她的一舉一動,一顰一笑,一思一想,一字一句。

明宗苦惱而微微恐懼地捧住了自己的頭。

一直以來,雖然自己很清楚,鄒氏大約是自己所見過的女子中,最適合做自己皇後的人選,也是最了解、理解自己的女子,更是那個自己坐在她身邊會覺得最舒服的人。

但是,自己從來不知道,自己竟然已經離不開她了。

這種情形,李唐之前的皇帝們,頗為不少人有過。但,幾乎沒有一位皇帝,在有了這樣一個女子之後,還能有個好下場的。

除了——

阿爺?!

是,阿爺一眼便愛上了阿娘。所以,諸事不管,幾乎是用了強搶的,把阿娘接進了宮中。然後,就是對裘家三十年如一日的恩寵。

所以,才有了自己面對裘家的為難。

是啊,阿爺自己有了一個還算完滿的結局。可是那之後呢?自己呢?

自己這個繼位者,就這樣被放在了一座山面前,翻不過去,就是死路一條。

——可鄒氏,竟然已經聰明得老早就告訴自己:她鄒家,不想當第二個裘家;她不肯要那些對她家人的美好前程的許諾;她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,她不想孩子們以後再一次面對自己正在面對的兩難局面……

胡思亂想。

枯坐了整夜之後,面目憔悴的明宗還是忍不下那種抓心撓肝的感覺,繞過孫德福,拔腿就往幽隱去:“德福,傳話出去,今日免朝。”

孫德福抓著明宗的袖子發急:“老奴的聖人喲!太後那話說得還不夠明白麽?您就不怕鄒娘娘真的擔上禍水的罪名?”

明宗一把摔開他:“朕不怕!朕自問,不會當昏君!”

洪鳳迎面攔住了他,低聲回稟:“沈昭容讓小的跟聖人說一件事。”

明宗皺著眉毛揮手:“讓開。”

洪鳳卻半步不退,低聲續道:“沈昭容說,上回她和鄒娘娘去尋梅飲酒,鄒娘娘說,她思念聖人了。”

明宗腳步一頓,眉間眼角,一絲驚喜也沒有,反而目露疑惑:“嗯?”

洪鳳微微松口氣,低聲說完:“但,鄒娘娘說,兩情若是久長時,又豈在朝朝暮暮。(註)”

明宗停下腳步,咬了咬牙,低聲問道:“她說想我了?”

洪鳳身子躬得更低一些,悄聲道:“鄒娘娘最近常常彈《憶故人》。”

明宗有些恍惚,低聲喃喃:“所以才這樣頻繁地跟戎兒飲酒,還時不時大醉吧……”

孫德福瞪了洪鳳一眼,洪鳳連忙後退,孫德福這才輕聲解勸:“娘娘比您難受,可娘娘還是苦中作樂,為的就是您能先借著後宮這平靜勁兒,把前朝的麻煩都解決了。如今恰好到了關節處,您就再忍忍吧?”

軍方的換防已經接近尾聲,少壯派與裘家舊勢力的融合進行得磕磕絆絆,但還是沒有大的異動。中書門下,六部九卿,京畿重地,州道府縣的新老交替也即將完畢。

雖然明刀暗箭不斷,但好歹,大家都是大唐的人,宗室們也都念在自己姓李的份兒上,沒有鬧出太大的動靜。明宗也適當讓步,在有些肥差上,裝了裝糊塗,大家各自心領神會,就好了。

所以,即便是裘太後,這半年都對趙貴妃、裘昭儀、魏充媛、文婕妤等人多有寬縱。

這實在不是個讓鄒充儀回宮的好時機。

明宗忍了下來。

新正將至,朝內朝外煥然一新。

明宗想要的布局已經完全完成。

他覺得,再也沒有什麽顧忌了,應該可以接鄒充儀回宮了。

孫德福斟酌了半天,才問了躊躇滿志的明宗一句話:“聖人,鄒娘娘那時提到的三個事兒,您打算怎麽給她回覆?”

明宗楞在了那裏。

對啊,怎樣讓戴皇後不猜忌?怎麽解釋涉嫌戕害皇嗣?怎樣消除身份尷尬?

讓戴皇後不猜忌是不可能的,所以,不理她就是。位份雲雲,小事而已。

但賢妃的那一胎——事到如今,德妃已死,不宜再多牽扯,那真相就無從說起。那要怎麽洗清鄒充儀當年身上背的惡名呢?

身份的事倒是小事,可這滿宮裏都是曾經匍匐在鄒充儀腳下的內命婦,此刻會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態去面對她、孤立她、為難她,甚至聯手設局陷害她——

明宗愁得眉毛擰成了疙瘩。

“朕得想個法子廢了戴綠枝……”

明宗的一句話還沒說完,孫德福已經嚇得跳了起來去關禦書房的門:“我的小祖宗!您這兒做什麽夢呢?皇後無錯,憑什麽廢人家?您就不怕列祖列宗從太廟裏出來揍您一頓!”

明宗聽著孫德福已經嚇得沒輕沒重的話,愁容滿面:“那不然怎麽辦?我總不能真的讓她就這樣去給若芙和阿阮行禮啊!”

孫德福聽他對貴妃賢妃的稱呼,就知道這位主子壓根沒鬧明白鄒充儀真正的敵人是誰,忍不住嘆了口氣,想一想,卻道:“聖人要不私下裏探探二位娘娘的口風?看看能不能有個皆大歡喜的解決之道?如果二位娘娘肯讓一步,以鄒娘娘的大度,未必不肯跟她們倆平起平坐的。”

明宗眼睛一亮:“誒!這倒是的!她們仨雖然都有些左性,但在這種事情上,卻並沒有皇後那樣妒忌心重。朕找個時候,問問試試。”

孫德福在心裏不由得念佛,心道:鄒娘娘,您可別怪我給您再添一亂啊,這二位要是知道您妃位回宮,必定是要再好好地害您一回的,您可加小心……

洪鳳在一旁自然是聽了個完整,嘴角不由得高高揚起,心道:師父,高明啊!

明宗忽然又猶豫起來:“可如果鄒氏妃位回宮,釧兒和戎兒怎麽辦?”

孫德福一臉的莫名其妙:“關裘昭儀和沈昭容什麽事?”

明宗無奈地一攤手:“妃位重新滿了,我拿什麽去安撫她倆?”

孫德福眨眨眼:“鄒娘娘本來就在二位嬪主子之上——沈昭容必定不會嫉妒鄒娘娘,裘昭儀,呃,還沒鬧明白她一輩子都會是個昭儀麽?”

明宗狠狠地瞪他:“你給朕閉嘴!”

孫德福連忙低頭,賠笑道:“老奴多嘴,老奴多嘴了!”

明宗到底還是嘆了口氣,對於去不去看鄒充儀充滿了矛盾。

就在這時,忽然人來報信,洪鳳出去聽了,急忙又進來,臉色怪異:“聖人,三公主一個人,帶了四個宮女四個內侍,又去幽隱了。”

明宗臉色一冷:“再一再二,再三再四!壽寧這是一定要讓朕出面,她才肯死心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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